第13章 第13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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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疾痛的烙印和羞耻

第十章 疾痛的烙印和羞耻

所谓正常者和带烙印者,与其说是人,不如说是观念。

——欧文·戈夫曼(1963,138)

我的出发点总是出于对偏见,以及不公的感知。

——乔治·奥威尔(引自Crick,1980,406)

烙印的本质

词源学通常很少能译解现代名词的涵义,而对烙印(stigma)这个词则不尽然。从希腊人开始,烙印指的是“打上标记或烙上火印”——在公众中羞辱人的印记。戈夫曼谈论烙印的著作用于慢性疾痛倒是十分恰当、中肯,他说:“记号被刻入或烙进人体,以告示天下,这个带记号的人是个奴隶,是个犯人或是个叛徒——一个有污点的人,按照仪式被打上瑕疵记号,人们必须避而远之,特别是在公共场所。”(1963,1)在这个词的背后意义中,包括宗教涵义的烙印,即所谓上帝恩赐的肉体记号,也包括医学的定义,那就是疾病的标记,可见的病理烙印(例如,特殊形态的皮疹意味着出天花)。最后,烙印的涵义改变成指身体残缺不全、有瑕疵或丑陋斑点的人。戈夫曼(1963,2)指出,越是近代,烙印的涵义越偏向于耻辱,而非实际的肉体印记。这种涵义的改变,是西方社会中心理-生理经验更趋于一般化过程的一个实例。在此过程中,痛苦的征候,以及其他人类曾经经历的肉体上的问题,变成了精神上的。

如果烙印的缘由是公开可见的,那么这烙印就是“非常丢脸”的;如果那缘由是隐蔽不为人所见的,那么这烙印就会致使其人“丢脸”。不管在哪一种情况下,它都会被内化为“玷污的明证”,使人感觉到次人一等、受鄙视、不正常、羞耻地与众不同(Goffman,1963,3)。戈夫曼还指出:“有特定烙印的人,往往对他们的困境有相似的认识经验,对自己的看法也有相同的转变——一种相同的‘道德经历’。”(1963,32)他认为,结肠造口术、脑中风、癫痫、智障、破相更兼残障等,会引起外貌、自我形象上的问题,造成坦诚与合乎礼仪之间的冲突。

疾病强行使患者打上不切实的文化意义印记,这种对人的羞辱,与海丝特·白兰佩戴的红字[1]、缝在纳粹集中营犯人衣袖上的黄色的大卫之星,或中国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在群众批斗大会上,知识分子被迫戴上的圆锥形高帽子如出一辙。也许在古希腊文中,烙印,是实际地在皮肤上刻画印记的意思,就如麻风病人塌陷的鼻梁,残缺的四肢,是极不名誉的疾病的活图像。毁损的面容、畸形的肢体、鲜明的精神病怪异行为都会成为患者的烙印,因为它们打破了所谓可接受的外表仪容和行为的文化传统底线,形成所谓丑陋的、可怕的、异己的,或非人的,等其他文化范畴。

烙印往往带有宗教意义——承受折磨被视为是因为有罪或是邪恶的——或者是因为软弱和不光彩的道德意义。因此,带有烙印的人被认为是异类,他们的人格外貌属性,被认为是与他们所在的群体所看重的属性相违背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烙印有助于说明这个群体的社会特征。在某些社会中,疾痛的文化标签带给患者的耻辱烙印非常强大,会影响他们的所有社会关系,甚至可能被放逐:麻风病就是一例。在印度乡下,麻风病患者甚至比贱民更让人避之唯恐不及;艾滋病在今日之北美亦是如此;在中国,精神病的耻辱烙印是那么厉害,它不仅烙在严重的精神病人身上,还使整个家族蒙上耻辱。一般来说,传统的中国人认为,如果一个人得了精神病,那他/她的祖先无疑有问题,而他/她的兄弟姐妹也同样脱不了干系,得分担这个家族的道德污点,而他/她的后裔也有一定的危险。因此,媒婆应该将精神病人的兄弟姐妹和后代排除在相亲候选人之外。在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的欧洲,智障、癫痫、精神病被认为是“低级进化层”的家族一代一代地遗传下来的一种退化特性,优生“科学”企图阻止他们的繁衍。

在带有烙印的病症中,耻辱可能是从社会对此种症状的反应开始的,也就是说,对一个被贴上耻辱标签的病人,他周围的人会躲避他,嘲笑他,嫌弃他,看不起他,虽然通常他的近亲不会这样做。于是,带标签的疾病患者会认为这类反应是必然的,在尚未发生,甚至根本不发生时,就预期它们。在这种境况下,在深感羞耻和受损害的认同中,他已完全将烙印内化了。此后,他的行为就会因这种否定的自我观念的影响而改变。南希·瓦克斯勒(1981)曾经让我们知道,在斯里兰卡,被麻风杆菌感染的患者,如何效仿麻风病人的感觉和行为。患者可能会抵制耻辱的烙印,也可能接受,但不管前者或后者,他们的世界已经被根本改变了。

第四章中的鲁道夫·克里斯提瓦一例,描述了另一种打上烙印的过程。烙印并非始于社会对他的反应,而是由他自动接受打上烙印的身份开始的。在这种情况下,不是疾痛标签的文化意义给病人打上烙印,而是鲁道夫·克里斯提瓦的同性恋、种族划分和性格异常给他的疾痛行为打上了烙印,使他有了不合群、次等的,最终是名声不好的印记。在下面几段十分简短的叙述中,我将概括描绘带有烙印的疾痛和其他病症(可见的和隐蔽的)对个人的影响。然后,我将转向一些与之相关的情况:一些患者蒙受羞耻的实例,在这些实例中,羞耻并非因为疾痛的文化意义,而是由家人尤其是医疗专业人员的反应行为造成的。也许,任何疾痛的患者面对医护人员都会感到羞耻(参见Lazare,1987)。慢性病患者(以及畸形的和残障的)的家人和治疗他们的医学专业人员,务必对烙印和羞耻保持高度的敏感性。这种敏感性是对处于危机的慢性病治疗的一种承诺,换句话说,就是愿意帮助分担痛苦的生活经验重担。

六个蒙受疾痛羞耻的人

哈罗德·多德

哈罗德·多德,二十八岁,是个新英格兰州的面包师傅。他脸上天生有一大块丑陋的红色胎记——人称紫红酒斑——几乎占据了他的左边脸部。哈罗德·多德的胎记属于解剖学上的异常,但没有活动性的病变,既不影响健康,也不会遗传。更何况,哈罗德从未把他的胎记当作是一种疾病,也从不这样认为。然而,在对待他那巨大的皮肤斑块中,他还是表现出一系列疾痛的行为。脸上的瑕疵已经成为哈罗德的终生“负担”,他心中的“残障”。

他告诉我,最早的记忆是家人盯住他的胎记看,并触摸它。他至今记得当他的哥哥姐姐注视它时,他母亲明显的难堪;他也记得无意中听到他父母在讨论,他上学后,学生和老师会如何对待他:他们在担心他会因胎记而感到与众不同,会不容易交上朋友。他们的担心应验了。哈罗德回忆说,他觉得他在人际关系上的畏缩和困难就是从这时开始的。他说,他上学的第一天“很惨”,孩子们都围着他,取笑他的胎记。第一个星期,老师不得不常常出来干预,帮助哈罗德参加活动,因为“没有人要我”。从那以后,情况虽然有所改进,但哈罗德已经习惯了如他所说的“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自己的异样——让第一次看见我的人吓一跳”。他知道任何人初次见面都会有这样的反应。他于是等待这种反应,预期它,并在它发生时感到羞耻,就如二十三年前他第一天上学时所感到的那样。

哈罗德遇见过其他脸部同样破相的人,看来他们相当成功地调适了对自己畸形的态度。可是他仍然相信自己的一生已经被它“破坏”了;他已经内化了被视为“丑陋的”、“有印记的”、“异样的”、“不正常的”、“异类的”等感觉;而这些感觉又加强了他对拒绝的敏感度。虽然他从高中起有了几个好朋友,但他觉得,他们能接受他,只是例外,就像他的家人一样。困扰哈罗德的并不是亲近的人际关系,而是当他进入一个新的社会群体,面对从未谋面的银行职员、女招待、邮递员,使他难堪,因为他们都盯着他看,最初的羞耻感又回来了。哈罗德告诉我,如果酒斑可以用衣服遮盖,那它的影响就比较有限,但他的酒斑使脸变得丑陋,那就无法可施。

哈罗德认为,都是因为这个胎记,使他的生活受到巨大束缚:他不能在经常需要与新面孔打交道的场所工作;他从未能与他心仪的少数女性发展成亲密的关系;他通常也避免参加一些可能使他处于“众目睽睽之下”的活动。他已经接受过一位心理医生的行为科学治疗,以缓减他对自己脸上酒斑的敏感,但结果并不理想。哈罗德知道,通过增强自信,减少病态的敏感,积极接近别人,他的问题可以得到控制。但是,他从来做不到。相反,每一个新的环境都会使他感到丢脸,打击脆弱的自我意识。“我终生被烙上了印记。我看着镜子,也像别人一样凝视我自己,我感到羞耻。它毁了我的人生。”

奥拉西奥·格里帕

奥拉西奥·格里帕,三十二岁,一个患有艾滋病的同性恋者,是位教师。当我1985年初与他见面时,他正要出院,他的病情部分缓减,但生活却如一团乱麻。当他染患艾滋病的事传出去后,他被解雇了;然后,他的房东太太命令他搬出他的公寓;再后来,他的父母告诉他,他不能回家。他当时正与他的私人医疗保险公司打官司,他不知道那家公司是否会付他的医疗费。由于极度沮丧,他被送来寻求精神科医生的帮助。格里帕先生对受到如此对待感到愤怒。

护士们对我像避瘟虐一样;医生们戴口罩,有时还戴手套;甚至牧师似乎也不太想与我握手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又不是麻风病人。他们想把我关起来,一枪毙了我?我已经没有家,没有朋友了。我可以到哪里去?我能做什么?上帝,这太可怕了!是他在惩罚我吗?唯一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是,我还不是临死之人——至少现在还不是。

苏珊·米洛

苏珊·米洛,二十五岁,是个漂亮、高挑的白人秘书。她患有溃疡性结肠炎,最近动手术切除了一大段结肠。她一直在接受关于清理和照顾她的结肠造口术的指导。想到自己今后的生活,她不胜沮丧。她对我说:

这让我太难堪了——那个东西。它看起来太不自然,太脏了。我不习惯它的气味,我怕它把我弄脏了。我会感到非常羞耻,无脸见人。我遇见过四五个做了结肠造口术的病人,他们似乎过得很好,但没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,也没有一个是未婚的。谁会要这样的人做妻子?我怎么做得到出去约会,然后看着人家的眼睛,当面告诉他们真相?就算我这样做了,谁还会跟我交朋友?我是指亲密的朋友。我又怎么能进一步考虑在别人面前暴露我的身体,发生性关系呢?他们现在告诉我,结肠炎连同我的肠一起去除了,但留给我的是什么?是我的灾难。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,感到恐怖。我见了我的家人,他们都哭了,为我感到非常难过。他们无法提到将来。将来怎么办?

丹尼·布朗

丹尼·布朗是个大一学生。他告诉我,在诊所里,患者是那么容易被弄得无地自容;医务专业人员如何在无意间促使患者产生羞耻感。丹尼的身体上有大面积的严重湿疹。

当你脱掉衣服,而且,而且,而且是脱个精光时,你首先会感到羞耻。为你的外表,为你暴露出那么隐私的部位而难为情,为护士和医生如何看你感到窘困。你羞耻,是因为你不正常,和别人不一样。而且,嗯,因为,因为你还剩什么东西可以逃遁别人的眼光?然而对你的感觉,诊所里的护士医生们似乎那么麻木不仁。有时,当我赤裸裸地站在他们面前时,他们自己管自己交谈。当女性盯着我的皮肤看时,我感到特别不自在。有一次,他们竟叫来了一群医学院的学生,那是最糟糕的。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,你知道,——一个像人似的怪物。我恨不得把我的脸藏起来。在这群人中有两三个年轻女性,比我大不了几岁。噢,这太可怕了。在大学宿舍里,我总是避开其他人,在没人的时候淋浴。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皮肤问题有多严重,知道我有多么异样,有多么丑陋。但我不得不赤裸着站在这群医学院学生面前,像,像只怪物,让人直瞪瞪地看。那个可恶的医生,让我经受这一切。他从不考虑我会有什么感觉,我只不过是一个“有趣的病例”而已。

年老的麻风病人

我记得这是我第一次访问麻风病院。那是一家大型的麻风病院,破旧的环境,是台湾一个极具象征性的地方。一道大斜坡将它与马路隔开:切断、隐蔽、孤立。我去了其中的一个诊所。虽然我受过医学训练,我还是被所见的情景吓着了:如此严重的伤残、毁容和残缺。我想探访小木屋里的患者。我记得有一个年老的脸部严重畸形、没有手指的女患者,她一见我掉头就走。我以为她是对我的闯入生气了,其实她不是生气,而是感到羞耻。她不想让“外国贵宾”看到这样恐怖的畸形。她的家人遗弃了她,虽然她已不再具有传染性,照理可以自由回家。于是,她拒绝出院,因为她已无处可去。她告诉我,她不为外界所接受,她的家人不想让别人知道她,从而“嘲笑他们”。她已经在医院里学会了自己过日子。其他的患者也像她一样畸形。她和他们一样,是麻风病人,她属于这里。

医院的主任告诉我,这类患者是不可能重新回到社会的。社会对麻风病的恐惧是那么厉害,家人们会遭受牵连。患者们都知道。因此他们放弃离开这儿的念头,他们希望避开孩童的嘲弄、让人羞耻的凝视、咒骂和恐惧。身为中国人,他们对羞耻特别敏感。而现在,他说,他们患上了他们认为是最可耻的疾病。

保罗·森萨堡夫

他是个高个子,很瘦,永远穿着同一套黑西装,系着同一条红色的领带,戴着那顶卷边帽;咧着嘴笑,似乎也永远是他表情的一部分。不过,这也使他显得异样。他总是朝下看或朝别处看,从来不直视你——像个过于害羞的孩子,不敢抬头看着你的眼睛。有两个原因造成了他的这种异常的举止。首先,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头部手术的疤痕;其次,他答话有困难,对自己说话和理解缓慢感到窘困。在保罗·森萨堡夫发生可怕的交通事故而导致脑部手术前,他是个典型的年轻丈夫和父亲。当时他结婚已五年,有两个孩子,在一家保险公司当职员。一辆卡车撞上了他的车,将它猛击到一个铁护栏上。医生说他能活下来,实属天大的幸运。他昏迷了几星期,至少发生过一段深度的生理休克,他的额骨和颞叶也受了伤。这些被认为是导致他个性变化和智力下降的原因。他还变得像孩子那样任性和愚笨;也难以表达自己的思想。他的妻子说,他好像已经成了“呆头呆脑”(缺心眼)的人。

保罗·森萨堡夫已经无法胜任工作了。他的妻子说:“家里好像有了第三个孩子。”森萨堡夫太太感到很难过,但还是与他离了婚,她得照顾她自己和两个孩子。她和孩子实在感到保罗使他们羞耻,于是,他们上法庭中止了他的孩子探望权。现在,他从不去看他们。

他独自生活,住在一个贪婪牟利旅店的单人房间里,这种旅店像杂草般地在大医院附近出现,专门招揽无处可去的精神病人、智障者和酗酒者。他的福利金支票直接寄到旅店的经理手里,经理也是他的合法监护人,他给保罗零花钱,还得保证他有足够的食物,他的房间保持清洁。

在几个月期间,我每周见保罗一次。起初,翻阅他那冗长的病历记录,我不明白他固定来看医生的原因。后来我才知道,医院是他的世界的一部分,看病是他每周的主要活动。

他的日子是如此单调,当他说给你听时,你实在是无法相信。然而它确实就是:起床,淋浴,穿衣,走出他的房间,向旅店柜台后的经理道早安,然后过街去买每日的报纸。他告诉我,买报是他每天最开心的事。经营报摊,每天卖给他日报的路易,是个热心、善感的老黑人,他叫保罗“帅哥”,问他为什么总是穿戴得这么整齐,要到哪里去。这样的寒暄持续了好几年。保罗感到很自在,能够稍微抬起头,作简短的问答。事实上,保罗因为视力问题,不能看多少报纸。我相信,他买报是为了这重要的每日固定程式,很显然,这每周六次两到三分钟的寒暄是他主要的人际接触。然后,他到医院的餐厅里去吃早饭。那是一个洞穴般的、没有人情味、不讨人喜欢的饭厅。在那里每个人都认识他,但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。他独自远远地坐在这巨大的、光线黯淡的饭厅边上,花很长的时间吃早餐。吃完后,他“散步”:在这城中他所住的一带漫逛。他在午饭前回到旅店的房间,正好有时间盥洗一下。然后又到医院的无名自助餐厅吃午饭。午饭后,是他的午睡时间。之后,他又在几排旅舍间作短程漫步。然后在房间里看电视。晚饭又使他回到医院的餐厅。吃完后,有时他会坐在医院的大厅里,观望和听别人讲话,但永远不是面对面的,他的脸总是藏在杂志或报纸后面。他回到旅店后,一般就待在里面。过去他喜欢在黄昏时散步,在我与他见面的几个月前,他曾遭到青少年团伙的抢劫,他们不停地叫他“怪人”、“笨蛋”,甚至更损的“半脑”。所以他现在总是留在房间里看电视。旅店的经理每周一次检查他的房间,给他零花钱,向他解释,他账上还有多少钱。保罗估计,这大约花十五分钟时间。

他每周的大事,也是他翘首等待的,就是去诊所。为此,他在他的黑色西装上衣下加了件黑色背心或灰色毛衣。有时,他在医院边上的礼品店里买支康乃馨,并请那里的义工帮他别在上衣的翻领上。我从我的前任同事手里接过保罗,后来我又把他交给了我的继任者。无疑,在过去的几年里,他已被移交过好几次了。保罗没什么话要说,但他喜欢每周重复同样的问题,而且已经变得很会回答它们了,只要你以同样的顺序慢慢地问他。任何一种新的问题都会使他招架不住。简单地改动一下问题的顺序,也会造成对他的注意力和记忆力的过重负担。他告诉我,他只是喜欢坐在那儿听医生说话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在看了他的大量病历,并不动声色地加进新的问题,让他有长时间的思考回答,我终于对保罗有了很多了解。

也许,我了解到最重要的资料,是他非常容易感到窘困。他知道自己“脑袋有问题”,并努力掩饰他的缺陷,因为,正如他每星期至少告诉我一次,他“不要人们嘲笑他”。保罗假装自己过着正常的生活,自己是“独立”的,而且“靠我自己”。他拼命想要被看作正常人,就像在医院的自助餐厅里吃饭,去医院看病或向路易买报纸的其他人一样。但他的残疾是那么明显,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不正常的。他会加上一句:“不过,也不是那么异样。”

我每次见到保罗都会觉得十分悲哀、怅然:生活竟会如此寂寞,人际接触竟会如此匮乏。但我相信保罗并不这样想。他只是努力做着他所必须做的一切,他感觉到的不是悲哀,而是羞耻,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正常,每个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,而他希望能被划入正常人之列,虽然他知道自己能力不够。只要一整天过去,觉得没人盯着他看,嘲笑他,或者待他“像个小孩”,那就是他的一个好日子。

我了解到他是如何常常感到羞耻:因为医院里的孩童呆呆地盯着他看,还模仿他的举止,因为患者家属避免靠近他坐下,因为医院的警卫人员在他走过时做鬼脸,因为账台的女收银员会催他:“快点,快点,我们不能一整天就等你一个人数零钱。”最不堪的是因为杂务管理员们叫他“木偶”。我发现自己也无意间加入了这种行为行列。我有那么多患者在等着我,和保罗又实在没什么与医疗有关的事可谈,我会中断谈话,想早点收场。这时我会在保罗脸上看到这种羞耻的表情,像是在说:“我回答得不好,是不是,医生?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做个脑子受伤的病人,是吗?”保罗·森萨堡夫的个性已经变得很幼稚,他的认知能力也非常有限,但他对别人的反应的敏感性却完整无损。他不断地努力,要想向别人和自己表现,他是一个人,他并不比其他人缺少什么。我时常想:医院这个组织,对那些坐轮椅的人、盲人、需要接氧气、或特殊忌食、或生活料理帮助的患者提供生理上的保护。然而,在医院里,且不提在外面,是否应该有任何保护患者羞耻心的措施?

就如左拉等人所论及的,病残使残疾人处境困难,他的世界与残障之前不一样了。别人对他的反应十分复杂,包括从迟钝的疏忽,到令人难堪地过分关心。一般人、家人或医疗专业人员很少能站在残障者的立场看待他们。他们期许他努力“掩饰”、“得过且过”或正常化他的处境。保罗·森萨堡夫的脑部创伤使他丧失了部分日常生活的技能,但他也为自己开辟了一个世界。就像他常常告诉我的:“我是个成年人,我和别人一样。我会照料自己。”在他看来,他的那个世界最要紧的事,是他需要“像其他人一样”,不被看作不正常,不要成为笑柄,不要被拒绝或者被认为不近人情。在这种情况下,医生的任务应该是努力理解那个世界的界限和可能性,用医生的术语对病残患者的需要和潜力作出反应,并尽他所能避免使患者觉得自己像个傻瓜,或者不是完整的人。

在一年多的时间里,我每周会见保罗·森萨堡夫四十五分钟。我记得只有一次,我们的交谈远远超出了固定的问题范围。那些回答是他用剩余的记忆长时间努力的结果,他一边复述一边品味,似乎这些回答是他送给我的礼物。在一月份的一个寒冷的冬日,我乘坐的火车因大雪而延误了,当我终于到达时,候诊室里坐满了前来就诊的患者,保罗已经等了数小时。我竭力为自己说明迟到的理由,然后把保罗带进会诊室。我向他致歉,并向他解释由于时间有限,那么多患者在等待,我只能与他谈几分钟。他似乎不能理解。我唐突的态度和缩短预定的时间伤害了他,他试图告诉我,这个面谈是他每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,是他以极愉快的心情等待着的活动,他的一周生活都围绕着它来安排。而且,他有一件特殊的事要告诉我:他又遭抢劫了。他说的时候显得那么骄傲,以至于我起先不相信这事真的发生在他身上。我以为这可能是他在电视里看到的,或者是梦见的,抑或是幻想出来的。最后当我弄明白时,我告诉他,必须等下星期会见再说了,这次没时间。

他看来是受到了严重的伤害,像个失望的小孩。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护士不断来提醒,说又有些患者必须马上见我。我仍觉得不能让保罗就这么难过地离去,于是,我向他解释我的难处。对此,他说了以下这段话:

没关系,克莱曼医生。我已经习惯这样了。我只是个小人物。我几乎已不能算是成年人了。我知道真相(这时,局促不安的笑容从他脸上消失,他开始哭泣)。我这里,不完整,像他们所说的,我是半个脑袋,是不是?对我来说,这个世界太快,对不对?人们太大了,他们生气时会伤害你,对不对?对我来说,这实在是个太危险的地方。也许我应该住进一个家中,你知道我的意思,一个适合像我这样的人的家。

我感到深深的悲哀如潮水澎湃,我觉得我的眼睛湿润了,我也许应该与他一起哭泣。接着,我感到气愤——还好不是对保罗,而是对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,因不正常、怯懦、脆弱而经受不公正的经验感到气愤。我旋即安慰自己,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;保罗本人就是人道医疗体系的受益人。但是,我不能不觉得,是我,应该感到羞耻,而不是保罗。

[1]纳撒尼尔·霍桑的《红字》里的女主人公白兰被清教法庭判处胸口佩戴红色字母A,标志犯了通奸罪。——译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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