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如在茶房里托腮坐着，伴着乐曲，向来清冷的殿中不时传出容郡主的笑声，虽然听不到皇上言语，但能想象到他一定也是笑着的。

　　不自觉间，定如竟在心中描摹起皇上的样貌来：饱满的额头，清矍瘦削的圆长脸，高挑的眉毛下一双褐色的大眼睛，高挺的鼻子，总是紧紧抿着的薄嘴唇……。她想起初见皇上时，皇上脸上总是阴郁着浓得化不开的冷漠与安静，一天里绝大多数时间，他都是极沉默的，定如在御前侍奉了三个多月，皇上从没有直视过她，更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，即便知道她是个哑巴，皇上也毫无表情。不知何时，皇上对她渐渐有了一丝反应，会偶尔和她说几句话，对着她温和地微笑……

　　从未有过男子这样温柔文雅地待她，想着想着，定如的脸颊红了，一丝带着羞怯的笑容偷偷爬上了她的唇角。

　　茶已经换了两次，可第一盏还没喝。寇公公给定如使了个颜色，示意她不必再打搅。定如低头退下，心里有了一丝从未体会过的情绪，微酸、微涩，还带着些许委屈似的微微愤怒，可听到皇上清朗的笑声，定如还是打心眼儿里高兴。她知道皇上被囚在这里的日子有多苦，更知道眼下这点儿快乐轻松对皇上来说是多么珍贵不易。

　　回到屋子，定如将凝玉姑姑交给她的衣袍拿了出来。这是件浅粉色金丝玉兰衣袍，领子、袖口和腰间蓝色做底绣着团云。元大奶奶是个寡妇，不能穿鲜艳的衣服，所以这衣袍是偏素净的。可越是素净的衣服，越是难以缝补，一方面素底刺绣本就仔细，不似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，只要绣得周正便可，另一方面，不同缝绣颜色很难一致，一不小心就突兀了。偏巧这衣袍正在胳膊处裂开了一道口子，凝玉说是陪老太后逛园子让树枝挂的。

　　定如取来绷子，小心翼翼将衣服绷上，这绸裙经纬最是细致，定如仔细看了半天，又取小篦子轻轻轻轻拢了拢，这才细致看了个明白。她取出绸线，尽量找与衣服靠近的颜色。衣服的底子是浅粉色，而定如手头上的线不是太粉，就是太淡，试了半天都不成功，定如灵机一动，将一根粉一根白的两条线劈开，各抽出比发丝还细的一股拧出。这样试一试，颜色果然比刚才搭配了许多！

　　就这样一根一根劈，一经一纬地补，定如目不转睛，足足缝补了两个时辰才将那口子缝住。她撤下绷子，仔细看了看，若不是刻意提醒，仔细分辨，几乎看不出这道重新缝补的印子，定如心里很是高兴，她自小就喜欢缝补织绣，每当拿起针时，周遭一切都抛之脑后，花鸟鱼虫、大千世界、喜怒哀乐仿佛都在她细细的针尖儿上，自在又满足。

　　定如将衣服收起，这才想起了早过了自己奉茶的时间。她慌忙换过衣服，拢了拢头发，急匆匆跑到茶房。

　　冬日太阳落的早，申时刚过了一会儿，天便暗了下来。荣郡主已经离开，涵元殿内又恢复了寂静。皇上换过衣服，正坐在书桌前看书，听到铃铛响起，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。

　　定如低着头捧茶奉上，皇上开口道：“一下午怎么都不见你？”

　　莫不是皇上埋怨自己偷懒没有好好当差？！定如心里顿时一紧，神情尴尬又惊慌。

　　皇上抿了口茶微笑说道：“我见你对钢琴也颇有兴趣，还想着让你也学学呢，没想一转头，你就不见了。”

　　定如垂着头，表情有些不太自然。

　　皇上见她似有心事，便推过一支毛笔和他用过的半尺宣纸，低声说道：“此时殿中无人，你想说什么就写出来。”

　　定如吓出了满头冷汗，咬着嘴唇摇摇头。

　　皇上将笔塞进她手中，目光期待地说道：“别怕，朕帮你看着，有人进来朕会告诉你的！”

　　定如推脱不过，只能急匆匆下笔，迅速写道：“奴婢怕打扰了皇上与荣郡主弹琴”。

　　她已经许久没有写过字了，此时提笔，只觉得生疏，写完之后，眉头皱了起来，那字着实惨不忍睹。

　　可皇上却扬起了眉毛，他不看内容，只盯着字迹，赞叹道：“真没想到，你竟然写了一手好字！”

　　定如脸颊通红，连连摇头。

　　皇上好奇问道：“你能识文断字是跟谁学的？”

　　定如又提笔：“未进宫之前，隔壁住着一位先生，他无事时便教我认字。”

　　皇上点头道：“识字是好事儿！便是女孩儿家也应该读书识字，这样才能不愚昧。你的字写得很好，风骨清雅、姿态隽秀，一看就是练过的，朕很喜欢！”

　　定如红着脸将毛笔搁好。

　　皇上又问：“你都读过什么书？”

　　定如摇头。皇上想了想，提笔写道：“乐民之乐者，民亦乐其乐。”

　　写完，皇上目光炯炯看着定如。定如抬头瞟了眼殿门，接过笔稳稳写道：“忧民之忧者，民亦忧其忧。”

　　皇上目露赞叹，又写道：“他山之石，可以攻玉。”

　　定如想了想，脸颊通红写道：“投我以桃，报之以李。”

　　皇上脸上的笑容更甚，他仔细想了想，提笔写道：“世事一场大梦，人生几度秋凉。”

　　定如一愣，这两句词皇上写得极为大气，笔法敦厚浑圆，可落在纸上却显得冷清了落。她咬了咬嘴唇，也学着皇上的字体，用力写道：“夜来风叶已鸣廊。看取眉头鬓上。”

　　皇上点点头：“看来你读过不少书，你也喜欢东坡的诗吗？”

　　定如咬着嘴唇，摇了摇头。

　　皇上诧异看她：“那你喜欢谁的？”

　　定如鼓起勇气，提笔写道：“为人上者，必先有爱民之心，而后有忧民之意。爱之深，故忧之切。凡民所能致者，故悉力以致之，即民所不能致者，即竭诚尽敬以致之。”

　　定如写完，皇上惊愣住，这是他十五岁时写的一篇御制文！那时候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，踌躇满志，可是现在……皇上苦笑：“难为你有这心思！可惜……可惜朕已经不似当年了……”

　　一听这话，定如咕咚一声跪倒在地，只恨自己好不开眼，又勾起了皇上的伤心事。

　　皇上轻叹道：“这字朕不能留存，旁人看了对你不好，还是烧了吧。”

　　定如苍白着脸点点头，伸手将那宣纸收起。

　　皇上指了指书架：“以后这些书你都可以拿去读，还有想看什么也可以告诉朕，朕让内务府送来。不过千万要小心，莫让别人看见”。

　　定如本想摇头推却，可是看到皇上温和善意的眸子，还是轻轻点了点头。就在这时，寇公公突然走了进来，他见定如正跪着，以为又冲撞了皇上，便低声训斥道：“你这丫头，毛手毛脚地又做错了什么？”

　　不等定如说话，皇上摇头道：“不关她的事，定如你起来吧”。

　　寇公公立即躬身陪笑：“皇上宅心仁厚，最是体恤下人！不过定如这孩子，也着实缺乏管教。”

　　皇上听他话中有话，皱眉问道：“怎么，有何事吗？”

　　寇公公摇头：“没有没有……”。

　　定如见寇公公欲言又止，便对皇上行了个礼。

　　皇上有些不放心，但也只能挥手说了句：“下去吧”。

　　定如刚走出涵元殿，寇公公便跟了出来，他对定如说道：“皇后娘娘叫你过去呢！”

　　定如一愣，不知如何是好。她从来与皇后娘娘没有交集，为何娘娘要独独见自己呢？